村西二三里地爷爷奶奶的墓地里有一棵柳树,到今年已经整整三十年了。每年立春后,它就会发出嫩嫩绿芽,到夏天的时候,它就会长得枝繁叶茂,遮挡炎炎烈日。在地里耕作累了、热了的同宗同姓的农人们便会到树下乘凉,小憩。 然而,今年春分前,我和父亲、叔伯兄弟们到爷爷奶奶墓地上坟时,发现今年柳树竟然没有发芽。叔伯大哥现高看看了说,可能是天旱,加上年份多了,这树恐怕是不行了,明年早点栽上柏树吧。我不太相信大哥的话,想着柳树和爷爷奶奶一样,可能是累了,困了,怕是在假寐吧?过一段时间,它休息好了就会发芽的。等了一段时间,位于爷爷墓东边的一棵柳树已经是柳叶婆娑了,爷爷墓前的柳树还是未见发芽的迹象。柳树真的老了吗? 遇上倒春寒,夜静不能入眠,就想起了爷爷那奶。他们二老同庚,都是宣统元年生人。爷爷是我们邢庄葛姓的第十代人,爷爷奶奶育有三男两女。我的大伯,小时候到了嵩县我老外爷家居住,二伯当兵去了北京,两个姑姑嫁到了外村,只剩下我们一家在老家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好像是在1977年的冬天,有一天,爷爷突然说,吃饭的时候咽不下去。奶奶让父亲带着爷爷到县里看病。 第二年打罢春,祖父的病情有了点转机,一顿能喝半碗面汤了,还能在大人的掺扶下到大门口晒晒太阳。我刚上二年级,每天放学回家,总能看到爷爷半躺半坐着在门口晒太阳,我以为爷爷的病好了,就坐在他面前跟爷 爷聊学校的事,爷爷不多说话,但可以看得出他很开心。我们祖孙两能一直聊到吃饭。 到了农历二月份,爷爷已经完全卧床不起了,喂药喂饭已经很困难了。大伯已经从嵩县回来,忙着招呼人给爷爷准备棺材了。 奶奶不无忧虑地对父亲说,“看你爹这病,也就这几天了,你二哥也不回来一趟,你给他发封电报,叫他回来再见你爹一面吧!” 电报发出去了,却不见二伯的回电。奶奶问父亲“是不是部队上事多,请不准假,不会是又要打仗了吧?” 父亲似有难言之隐,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事实上,就在我爷爷弥留之际,我伯母也得了不治之症。我的两个叔伯姐、哥都在年幼,二伯守在身边离不开,给我父亲写信说了。我父亲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奶奶。爷爷去世不到两个月,伯母也去世了。 1978年农历的二月十五。早上醒来,见家里有很多人,忙忙碌碌的。母亲告诉我,说我爷爷昨晚去世了。我呆呆地坐在床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亲友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我和爷爷成了两个世界的人。我不相信,疼我爱我的爷爷为什么会这么快就撒手而去了呢? 几天后,我大伯、父亲身着重孝,我叔伯大哥现高扛幡,我被两个本家搀扶着扛着花圈,爷爷的侄子、侄女等男女老少,亲戚六故哭声震天,一路把爷爷送到了村西的公墓。连出生那年算上,爷爷算是活了七十岁。 爷爷一生与人为善,但脾气很怪。他不会去阿谀奉承巴结别人,但也不会投机钻营坑害别人。有一年,我爷爷在我堂叔伯三爷家当长工干到年底,三爷找了个茬,克扣爷爷的报酬。爷爷没有与他辩解。 解放后我的那个三爷被划为地主成分,家产被贫农们分了,还都受到了批斗。很多人知道他坑害过我爷爷,想叫我爷爷也出来揭露他的劣迹。但是爷爷不肯。不是他与我三爷划不清界限,而是不愿落井下石。 爷爷对他的后辈都很关心,凭着他的忠厚老实居然帮着我的叔伯姑姑保全了家产。爷爷有三个亲哥哥和三个亲姐姐,他最小。爷爷的二哥因病去世后,只留下了一个女儿。 我的堂叔伯三爷暗中摆宴请我尚不懂事的叔伯姑去吃饭,想让她答应将我二爷的房产过继给他家后人。我叔伯姑不知是计竟答应下来。 爷爷知道后找到了当时村里的当家人。他安慰我爷爷说,“老三家叫你侄女去吃桌这是好事呀,你叫她去吃吧,最后他们订契约不是还得叫村里盖印吗?” 人善人欺天不欺。后来,堂叔伯三爷的计谋落了空,白搭了一桌酒席,在村里传为笑柄。 老家的院子虽小,爷爷种了石榴树、梨树、枣树、桃树,还有一棵香椿树。有年秋天,红薯窖前的梨树结的梨又大又多。爷爷摘了一兜子去下湾给我大伯家送。从老家到下湾有八里路,四里地平路,四里地翻坡。爷 爷在快到大伯家下坡时,不小心掉进了好几米深的沟里。圪针(荆棘)划破了手脸,弄的一脸血就进了村。 朝代的更替和战火似乎与奶奶的娘家无缘。因为她仍受着封建礼教的束缚,在清朝就要覆灭之际,还是被家人缠了裹脚,将一双发育得很好的大脚硬生生缠成了畸形,被人称为“三寸金莲”。 奶奶的娘家据说离我们村有八里路,出了我们村往西走三四里路往南上一个大坡,再翻过去两三个坡,下一个大坡就到了,一来一回得走快两个钟头。我很难想象,当年,奶奶裹着小脚是怎样一回又一回翻山越岭回娘家的。 奶奶一生用“平淡”二字来总结也行,因为她没有上过学,“三从四德”的那些封建礼教她也不懂得,爷爷又是扛长工的,我们家虽祖上也是大户,但到我爷爷这一辈已经破落了,算不得什么豪门,更没有诗书传家,几代人都是为生机而奔波。 但是,奶奶的一生用“一世勤劳俭朴,终身敦厚平和。含辛茹苦,养育儿女,辛劳传家风,慈祥感后人。寿终德望在,身去音容存”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 奶奶一生与人为善,和爷爷一样,宁愿自己吃亏,也不肯占别人的便宜。在妯娌邻里间享有很高的威望。 我读高二那年冬天,奶奶在大伯家去世,享年七十八岁。奶奶和爷爷一起合葬到了村西。 奶奶走了。大伯二伯父亲三人在一个本家爷爷的主持下,把爷爷奶奶的财产——六间土坯瓦房分了。大伯分得了两间上房,二伯分得了两间东厦子,父亲分得了两间临街的前头屋。 处理完奶奶的后事,大伯,二伯都走了。我心里默默念道,爷爷奶奶的时代已经不复存在了,昔日奶奶在世时满园儿女绕膝,小辈们叽叽咋咋的热闹场面已经成为了历史。 对于长眠于地下的爷爷奶奶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我们这一辈人中还有点印象,还有很多值得怀念的地方。而对于我们下面的子侄、孙辈们,已经成为一个传说了。虽然他们与爷爷奶奶未曾谋面,但都很争气。现在 我们一大家子已经有快十个大学生了。这对于目不识丁的爷爷奶奶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缅怀和继承。爷爷奶奶不曾想到,在他们的影响下,我们大家庭里有了教师、军官、还有公务员,更没有料到那个当年最让他们不省 心的孙子竟成了作家。 柳树既去,但它的精神不死。它陪伴了爷爷奶奶三十个春秋,也算是尽忠尽义了。 怀念柳! 2017年春于鹤鸣志存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