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子。停好摩托车。我在村庄的上空寻找炊烟。一天的行程,摩托车带我从闹市回到乡村,已是晚饭时分。腊月二十七的村子上空,炊烟该是多么的稠,黏。村子里回来了好多人。饭做得多。菜烧得多。都是平常舍不得吃的稀罕菜,做起来也细心。用心必费时。柴自然烧得多。平常积蓄下来的当家柴,粗柴硬柴都大把大把塞进了灶堂。 可是没找到。 一村的人呢,不是都回来了吗。有人的地方就冒烟,所以叫人烟啊。 我想了想。人是回来了,可不会怎么冒烟了。 整个村子藏了起来。悄悄过着各自的年。年表面是一样的,像房顶闪着釉光的片片彩瓦。是悲是欢都往自己肚里咽。不要让烟泄了密,露了信息。 如今村民们也时兴信息这个词儿了。全是跟城里人模仿来的。 我越发怀念烟。一村炊烟。 闭上眼,我细数,村子里烟大致有六种。粗的、细的、浓的、淡的、硬的、软的。当然还有黏的、稠的、滞重的、飘逸的、阳刚的、狐媚的、恬淡的、满怀心事的。烟如人,最具个性。每家的烟有每家的个性。那时村里的人不兴模仿。 小时候,我还能分得更细。根据烟的聚散、体态、胖瘦、浓淡、硬软,判断出主人家的大致秘密。 烟是每家的心事。因为烟,整个村子在我眼里一览无余。 一股子一股子的黑烟,直往房顶窜。像人发脾气用头撞墙。准是这家的男人出门了。家里的存柴烧没了,女人只好将就点,塞点湿松树枝。 冒出的烟一离开烟囱口,就没了形状。跌跌撞撞,黑中带灰,铺天盖地,欲盖弥彰。像懒惰的女人一年没洗过的头发,披散开来。烧的定是松树或杉树皮。回头清点下自己的林子,看近几个月黑风高夜,是否少了几棵已能做檩子的树。树皮在晚上,用刀刮掉。第二天一早,一不做,二不休集体塞进灶堂,裹上干柴,烧掉,毁尸灭迹。但还是会被第二早上放牛的我,顺着这家屋顶冒出的炊烟里,逮个正着。 可我从不告诉大人。小孩子的事不能说给大人。就像大人的事不屑于说给小孩子:小孩子家懂个什么。 说了白说。说了他们不会信。大人是自以为是的人。可我们家的树从没被盗过。大人们似乎知道我一直盯着屋顶看,看出了些什么。是不是会一些旁门左道。 也有屋顶的烟冒得飘逸的。如祥云。丝丝缕缕,漫不经心。飘飘然,似云卷云舒。且不绝如缕。这大多是日子过得轻松的。一个村子,一个屋场,总有几户过得滋润的。像几块能得到及时灌溉的田,长势总是高过一头。他们家冒的不是烟,是冒尖。灶里烧的,可能是刨花。经常请得起木匠打家具嘛。或是干梨树柴,火质硬,经得起熬。火与烟一样,表面看是一样的,其实有软有硬。 有屋顶冒麻花烟的。一拧一拧的,两股或是多股缠在一起。好得不得了。缠得很死。像在交媾。打着旋子,扶摇直上。化蝶我没见过。化作青烟的缠绵,这便是。 冒这种烟,有两种情况。一是柴烧得不专一。几样柴烧混了,烟就冒杂了。一样柴一样烟。就如一人一脾气。二是这户住在风口上。风干起了见风使舵的事,搅得这家的烟走了形,变了样。原本直的,成了弯的。原本分开的,成了抱在一起的。这种情况下,风可以改变烟的走势。出现奇观。如命运扭转人的走向。当然,殊途同归,烟与人最终都踏向虚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