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爱读无用书

　一生爱读无用书

　　　　　　　　　　　　　　　　苗连贵

     听母亲说，我幼时抓周抓的是书，不是《三字经》，不是《论语》，而是大闲书《闲情偶寄》。当即，祖父脸上的笑容收敛了，撇下一句话：“这小子将来怕没多大造化。”此后我的人生经历确凿地证实了祖父的明见。
    我童年开始读书，读娃娃书。我家巷子口有个租书摊子：几条矮脚长凳，白茬木架子上塞着一些脏头脏脸的书。我手里但有1、2分零钱，便来此“孝敬“租书老头。看一本1分钱，我的书看完，不走，仄身瞄旁边小伙伴的书，这样将就着可以多看几本，直到租书老头逐客。
　　上初中时，我迷上了古典小说。父亲有个省图书馆的借书证，放暑假时，父亲割爱转借给我，小组的，一次可以借7本书，我高兴坏了！图书馆真是个书籍的圣殿，一列列书优雅而有序地立在书架上，牛皮纸包皮，书脊上有墨写的书名。我两眼在书林里巡睃，啊，《说岳全传》有了，《东周列国志》有了，还有《平妖传》呢，哈，我最心仪的《七侠五义》也现身了！我手指着这些书，对管理员叫：“我要这几本书，快给我拿！”管理员是个中年妇女，有点像学校的老师，不悦地瞪我一眼，清晰、悦耳地吐出两字：“不拿!”转身给别人拿书去了。我像被当头打了一棒，傻了，心里真有点怕她。事后想，大约是我急切的语气，没顾上礼貌，惹恼了她。倘若当时嘴甜一点，叫她一声“阿姨”或“老师”就好了，可那时我的心全在这几本书上，生怕被别人选走，故而急不择言。过了好一会，大约把我“罚”够了，这位“阿姨”或“老师”才把这厚厚的几大本书拿给我。当一大摞书摆在服务台上，我竟有些不相信它们会“失而复得”。我激动得血脉贲张，手忙脚乱地把书塞进书包——万一她反悔不让我拿走这么多呢？走时仍然忘了说声“谢谢”。
　　上高中后，功课开始吃紧——其实我学文科类毫不费力，理、化课成绩也不差，吃紧的是数学，数学未进入尖子行列。我们那时都有点“重理轻文”，都梦想进著名的理工科大学。因此，无论在校或在家，我都埋头于题海，不敢花时间读闲书。而那时，已经有很多中外名著行世了，林林总总的，在图书馆，在书店向我招手。
　　高考失利后进厂当了工人。这下什么顾虑也没有了，敞开胸怀读闲书。然而忽然“文革”了，书几乎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或神秘消失。
　　一次偶然的机缘，我从收荒货（废品）的老汉手里淘到几本外国名著，大都蓬头垢面或“没皮没脸”，有《悲惨世界>,有《包法利夫人》，有《野性的呼唤》，有《邦斯舅舅》……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运气啊！读吧，在避人处读，舒心畅意地读，像蜜蜂钻进花丛里、拼命吸密那样读。
　　我读书易受感染，读一部感人的小说，常同人物一道，欢喜人物的欢喜，悲苦人物的悲苦，我怕看结尾，主人公不幸的命运会令我伤感，读完一本书，心里好多天都很难受。
　　福楼拜写完《包法利夫人》，从书斋了里出来，泪流满面，逢人便说：“她死了，先生，她还是死了啊！”作家忠实地记录了人物的命运，为她的死伤心欲绝。“看来字字皆是血”，读这样的书，宁无感动？
　　读陆游和唐婉的故事，特别是两人在沈园的两首词，真能催人泪下！
　　我为牛虻和保尔感怀。我还为《野性的呼唤》中那只撬犬首领巴克、那只骁勇的巴克、那只颇通人性的巴克、最终消失在密西西比无边无际的森林，而惆怅不已。感染人，净化人的心灵，这是所有优秀闲书的功能。
　　我文革后成的家。此后陆续有了些藏书，这就需要一个书架了。我花8元钱在土产店买了一个小书架，竹制的，烤了绛色的花，有几分古雅，欢欢喜喜掮回了家。老婆一见，不屑地撇撇嘴，明显视它如废物。老婆是当家过日子的女人，我们的居室只是一个单间，将来还要添置洗衣机、电冰箱，这书架往哪里供奉？"请它上墙！"还是老婆有办法。于是我的书架离地而起，横身，钉在墙上的4个大木桩上。只有蜗居如我们的人才会有如此的奇思妙想。书架离我床头1尺来高，我的书就摞在上面，晚上躺在床上，伸手可及，舒舒服服地读几页，才能睡去。
    好读闲书的人，大约都有些手痒，不经意间便舞文弄墨起来。我写了一些小文章，试着投给报刊，编辑老师错爱，有的竟发表了。凭着这点小资本，我被选拔到厂办技校。技校课程并不饱满，时间有余裕。我边工作边复习，考上了一所师范学校，中文系，半脱产，凑合着也算圆了大学梦。而我所读的闲书，在这里都是“正书”，无用书成了有用书。
　　在校学习，大大提高了我读书的质量，开阔了我的眼界，拓展了我读书的领域，溯流而上，尽阅前朝风景。我拜谒历代先贤和写闲书的大家，向他们顶礼、叩问。由之，我明白了历史的经与纬、世事的兴与废、文化的流与变、文学的真与美。
　　老来，闲了，自由自在，却也不肯虚抛光阴，读书、码字愈勤，“不待扬鞭自奋蹄”。
    真的，我一生从没有大造化，从未踏仕途的门槛，从未有任何光宗耀祖的业绩，祖父真神！一生爱读无用书，让一个庸常之辈内心安静，快乐、充实、老而不废，却也一生不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