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黑指甲

　　　　　　　　　

　　　　　　　　　　　　　　　　

　　父亲去世许多年了，他的黑指甲却始终让我刻骨铭心。
　　父亲的指甲，无论双手还是双脚都与众不同，黑黑的，黑得令人作呕。我仔细观察过他的指甲，三方翘起来，中间凹一个很深的凼，指甲纹也很粗。每次洗手得用刷子刷，否则指甲就洗不干净。父亲剪指甲就更费力了，咬着牙，用吃奶的力气狠命压下剪刀，发出“啪”的一声响，这才如释重负地嘘一口气。
　　对父亲黑指甲的最深记忆，是1976年的春天。那时，我才十岁，家里很穷，每年到这个时候就无米下锅了。为了填饱肚子，人们都得把头年冬季沥过淀粉的薯渣坨坨，拿到石臼里舂成面，做成黑乎乎的粑粑当主食。
　　那天母亲出门了，午饭是父亲做的。父亲先用刷子洗了一遍手，还着重刷了刷黑指甲，才拿薯渣面做粑粑。我偷眼看，见他边做边搓粘在手上的面。粑粑做好蒸熟后，很黑，像父亲的黑指甲一样黑。父亲叫我吃，我说不饿。父亲说：伢子，家里早就没米了，这粑粑你不吃，叫爹弄啥给你吃嘛？我说：我晓得没米了，我今天不饿。父亲看了我一眼，没再多说啥，自顾自啃那黑黑的薯渣粑粑，眸子里嵌满了无奈。
　　晚上还是中午剩下的黑粑粑，我还是不吃。母亲怕我饿坏了，就把黑粑粑切成片，特地加了两勺油，放进锅里煎。黑黑的粑粑就变得金黄酥脆，香气扑鼻，很诱人。但我还是坚持不吃。
　　这时，邻居婶子拿了两个黑粑粑，边吃边来串门。见母亲哄我吃，婶子说：伢子呀，都说自家的东西没有别人的香，给，吃我的。一伸手，递给我一个黑粑粑。我接过，马上像饿狼一样啃起来，弄得母亲哭笑不得。
　　吃完饭，父亲出去了。母亲问我，为什么一样的粑粑，自家的就没有别人的好吃呢？
　　我说：不是别人的好吃，是爹做的粑粑我不吃。
　　母亲问：为什么呀？
　　我说：他的黑指甲，我看到就恶心，哪还吃得下去。
　　猝不及防，“啪”的一声，一记耳光打在我的脸上。这是有生以来母亲第一次打我。母亲很生气，恨恨地说：你这伢子，要给你长点记性！俗话说，子不嫌母丑，狗不怨家贫。你的翅膀还没长硬，就嫌你爹的指甲黑、恶心。你知道，你爹的指甲是怎么黑的？要不是你爹，你的小命早就没了。
　　说到这里，母亲动容了，眼泪刷刷地流，啜泣着说：你3岁那年的冬天，天特别冷，简直是滴水成冰。有一天，我和你爹突然发现你的脸和双腿肿得像水袋子，一碰就破的样子。我们吓坏了，连忙带你去看医生。医生说是急性肾炎，要吃很长一段时间药。家里没钱，买不起药，医生就教了我们一个偏方，说是乌鳢炖汤不加盐，连着吃一个月就能治好。你爹不顾寒冷，打破塘堰的冰，赤脚站在水里把一口口塘堰舀干，然后站在污泥中，用双手一寸一寸地挖……没过三天，你爹手脚的指甲就全没了血色。可他还是坚持为你寻找乌鳢。后来，你的病好了，你爹的指甲也全掉了。再后来，长出的就是黑指甲，可你爹从没叫过一声苦……
　　从那以后，我就记住了父亲的黑指甲，也记住了父亲伟大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