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生处有人家”,是晚唐诗人杜牧对山居人家的诗意抒写。云岚聚散中,如果只是基于性情的短期消遣,山中栖居确实意趣盈盈。但如果世世代代以深山为家呢?盛唐诗人刘长卿曾借宿芙蓉山,零距离展示了山居人家生存状态的窘迫:苍山之上,残破的茅屋在薄暮寒风中瑟缩,直到夜已深浓,辛苦在外的主人才顶风逆雪,在犬吠声中疲惫的推开柴扉。 山川壮美,却蕴含着生存之艰辛,而且在闭塞的山深林密处砌石为窑,刀耕火种,文明进程会异常迟滞。新世纪初我到嵩山东脉的深山村调研,还是先被桃红梨白渲染的青山秀水所悦目,后被石窑土院中简陋贫乏的生存状态所虐心。在海拔600至1200米的山岭间,千百年了,还得靠老牛、木犁、疙瘩绳,在零碎的小块砂石地里广种薄收,不论怎样辛勤的打磨岁月,生活依旧象山居石墙那样粗粝,“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定格为很多山乡的写照。 慢慢的,先是姑娘们一个个离开大山,后是娶不上媳妇的小伙子纷纷远走山外打工。留守山里的老人们难得见到来客,从光线昏黑的窑屋里屈身出来,热情的捧出花生、核桃、红枣让你吃、让你捎,要是赶上饭点儿,挽留不住你吃饭,打碗荷包蛋也要多听会儿你说道山外热闹。山乡父老的热情纯天然、无污染,恳恳切切,留在我心中长久的感动,也对他们生存环境的改善满怀深深的期盼。 山沟里有太多淳朴厚道的东西值得我们留恋,山里人也有太多走出山外的理由。只有认真审视深山村的发展路径,才能重构山乡图景。 这些年的深山村,先是年轻人踊跃搬进乡镇新型社区,老人们舍不得薄田、老牛,和一起挤墙根晒暖喷嗑的老伙计,但年轻人要远远近近打工上班,小点的孩子需照看,大点的孩子上学要接送,老人们被迫也搬下山来。到社区一感受,环境确实舒坦,买盒烟、看个病也方便。唯一麻烦的是收种庄稼还要来回山里折腾,村干部适时通知他们回去商量土地流转,要把山里规整规整,吸引城里人休闲旅游,山民们闲着就能分红了。 渐渐过滤掉生存艰辛的深山村会是什么样子?借助当地的采风活动,我踏上了对嵩山周围一些深山村的“美丽乡村行”。 不见了记忆中忽上忽下、崎陡坑洼的土路,一条条水泥公路宽阔又飘逸,在峰岭沟壑间斗折回环,盘旋云端。这些路原是建设新农村时修的,后来没有根本改变山乡生活,上级开始提倡搬迁式扶贫,这路就成了吸引美丽乡村投资的旅游公路。 这些山村公路,往往将我们带到一个个山顶游园。这些游园曾是打麦和晒粮的麦场,农闲时,该堆积着麦秸垛,散放着磨盘石磙,如今被推平扩大,用方砖砌成小广场或停车场,周边搭一些供游客住宿的简易小木屋,甚至引来城市常青的花草建成花坛。偶或也点缀几盘磨盘或石磙以满足游客对山村的臆想,实则更显见揣摩与迎合城市游客的刻意。不过,如果新的风景不小心过滤掉了你要追寻的乡愁,请倾听山民们对新生活的深切呼唤。 好在老树依然被山村干部所敬畏,游园边的石崖上,合抱的桃梨桐槐株株躯干苍劲,横逸的虬枝上花繁叶茂。周遭的层峦并不以秀奇险峻见长,饱满舒缓才好颐养曾经的艰辛岁月。站在老树下极目远望,远方是山,山的远方还是山,云山相隔间,一窝窝小山村点点隐约在青绿从中。眼前的风景有着浑然的和谐,莽苍的圆融,天高地远,具足抚慰乡愁的纵深和广度。只是已少有年轻男女坚守深山,再演绎不出“高高山上一棵槐,妹在槐下等郎来”的经典山乡爱情。不过,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祝福山乡男女社区楼房中安好的生活?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一些别井离乡的山村打工者,反因惯看了外面世界的陆离与浮华,经受了山外世界的风风雨雨,深化了挽留山乡厚朴温情、恬静风物的认知。 在登封海拔最高的唐庄镇范家门,打工者范战标回乡担任支书,借力山区扶贫和美丽乡村建设,开发山居体验、山地乐园。后来发现很多设计院的规划生硬嵌入城市公园或南方园林元素,过多改变范家门风貌,于是坚持不砍一棵树,以涵养深山生态;不毁一间传统民居,就地改造供游客食宿;保护花草漫没的每一径石板路,以强化山村感受;截山筑堤蓄积山溪,以润泽山野景观,勉力打造嵩山的“老家记忆”。 范家门如今岩嶂苍翠,鸟语啁啾,络绎的游客沿着石板路,在繁密草木和石窑瓦舍之间,拨寻珍藏在这里的遗落传说、陈香岁月。以生态置换封闭,以旅游置换贫困,以闲适置换艰辛,藏风聚气的山沟沟,已基本完成向特色 风景区的转换。加上开发中发现了一处溶洞,范家门在山崖腰际搭建栈道,又正在栈道尽头架设玻璃吊桥,靠休闲旅游带富全村的信心十足。 但愿勇于在山野间披荆斩棘、别开天地的山乡建设带头人,也都是珍爱深山村、懂得深山村的人,以真正担负起重构山乡、存续乡愁的使命,也把丰茂与静美归还大山,把山民们曾经的安身之处,整饬为现代人的安心之处。 山乡,会离山里人的艰辛越来越远,而离都市人的心灵越来越近。当我们把回望岁月的深情目光,投向已经风景迥异的白云生处,洁净的山风与清澈的山溪,正可吹洗我们身上与心头的逆旅风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