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风和丽日时节,我回到了久违老家乡下看望父母亲。 家,还是从前的家,只是父亲老了。昔日挺拔的脊梁,如今被日子压弯了;曾经轻快的脚步,变得彳亍蹒跚。我向前握住他那饱蘸岁月苍桑布满老年斑的手,父亲半晌没说句话,欲言又止。我说:“我们条件都好了,爸,你不要再省吃省用,要什么只管说。”末了,父亲压低声音:“我想要枚金戒指。” 现在,父亲要的不是石头,而是金戒指! “我与泥土和石头打了一辈子交道,却不知道它们有多大作用?”父亲喝了一口茶后,露出一脸凝重。 是啊,父亲在这片土地上耕耘了一辈子,也苦了一辈子。听着父亲颇具哲理的话,我仿佛看到他那日夜为我们操劳的清瘦身影—— 父亲10岁时,爷爷35岁,他那艘养家糊口的货船,在永州被日军炮弹炸沉入河底,人也炸伤,不久病世,随后奶奶改嫁,苦不堪言。 自从我懂事起,父亲对自己的刻薄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有次我从向阳桥县一中步行回家,走到村里的青草田园时,冷清的田园已笼罩在如银如霜的月色里。朦胧中,我发现前面刚翻转的土地里有个熟悉的身影在挪动,仔细一看,是父亲,他正蹲在自家土里,把生白萝卜往嘴里填。冷月下,望着父亲那消瘦身影和嘴角旁滚下的白萝卜汁,我似万剑穿心,我哭了。当父亲看清我后,把我瘦小的身子紧紧抱在怀里……我忽然觉得脖子后面热乎乎的,用手一摸,啊,父亲也哭了。 父亲一向劳苦,宁肯苦自己,也不会苦孩子。在集体制时期,有次,生产队出工挖塘泥时,中午队里统一开餐,父亲吃了一口,觉得这饭菜好过家里几倍,便悄悄地把自己一份带回家,他自己饿着肚皮继续挑塘泥。让我们兄弟姊妹大饱口福,高兴了好长一阵子。 包产到户后,父亲更是放开手脚大干。记得有次“双抢”,为了抢时间,抢天气,晚上回家匆忙扒完几口饭后,父亲拿着锄头来到田间,硬是在这一通宵晚上用一双手一双脚,把这丘田翻了个底朝天。平时,父亲睁开眼就劳作,像蚂蚱一样蹦哒不息的生活。 “建儿,喝口茶。”此时母亲递给我一杯凉茶,笑着说:“你爸常想念你们,又怕影响你们的工作,他想买枚金戒指带在身上,也好有个念想……” 啊,我突然间明白了父亲戴戒指全部意义。他别的不图,虽没见过石头是怎样变成金子,但他只想看看这石头变成金子后,到底有多贵重。父亲一生极为低调,既使在解放战争年代,他在部队,出生入死,保家卫国,并立了二等功,也很少向我们提起。转业后,他放弃城里优越工作回到家乡当了一辈子农民。他总是告诫我们,要为国家着想,当工人当农民都光荣。他把毕生的一部分献给了国家,另一部分献给了儿女。他爱儿女,希望儿女平安幸福,他更爱国家,希望国家富裕强大,希望国家、儿女,像金戒指一样,成为永不分离的整体。人老了总有去的那一天,只要那个象征着美好的金戒指在。 夕阳西下,我们要返回了。妻子从包里拿出金光闪闪的金戒指,我一怔,妻笑着:“给父亲戴上。”此时我蓦地想起,刚才妻子拿着包去附近商店的一举一动……望着妻子那春天般的笑脸,我双手接过这浓浓的亲情做成的金戒指,轻轻地戴在父亲手指上,父亲那早已沟壑纵横沧桑的脸上,被笑容涨满了。父亲攥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放下:“你瘦了,要注意身体!”不管儿女在何方,父亲总是牵挂于心里,看着眼前腰驼背弯的父亲,我心头便热泪滚滚:父亲戴的哪是枚金戒指,分明是牵挂着那份对儿女深深的父爱! 我启动汽车,大地洒下一片金色,阳光温柔地照在我们身上,暖融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