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夷园的诗人
这是哪里呢?月亮门的门楣上“夷园”二字赫然入目。
应该说,这里是个绝妙的去处,龙山脚下,一泓清泉自北向南从门前流过,山川秀丽,风景迷人。
我慢慢走上前面的甬道,转过一幢石碑,一位头戴方巾,身穿长衫,俊朗儒雅的年轻书生正在吟诵着什么。我不忍打扰他,只是轻轻地走上前去。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不行不行,这两句诗不太吉利,那么,怎么改呢?这位书生仍在沉吟,他踱着方步,时而眉头紧皱,时而面带喜悦,看得出,他正在推敲诗句。
想是我的到来惊扰了他。他回过头来,明亮温善的目光带着询问。我连忙鞠躬行礼,诺诺地向他解释自己的游客身份,他爽朗地一笑道:朋友,不用拘于俗礼,你只把我当成游伴,叫我庭芝即可。哦,他就是著名的希夷公,夷园,不正是他的魂归之地吗?我半是喜悦,半是惊诧,又见其和蔼,便问:“希夷公,你在想什么呢?”“我在想,刚才的两句诗不吉利,改成什么好呢?”他反问道。
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我面色一凛,四处望了望,含糊了一声。他没有接着问下去,仍沉浸在对诗句的推敲之中。蓦地,他清瘦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显然,他想到了更好的句子。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好诗呀,好诗。”随着他的吟诵,我的感觉如醍醐灌顶。袅袅氤氲的薄雾中,他傲然独立,极是俊逸。
此时,我随他慢慢踱到园后一处荒丘前。忽然,他的眼中泪光盈盈,自言自语道:“一语成谶呀,这两句诗的意思,还是不吉利,但是,生死有命,哪能就归结到这几句诗中呢?”
见他如此伤感,我忙劝道:你不用后悔,后人一直都很喜欢你的这两句诗,人们说——陶渊明太澹泊,一般人难能体验;李白太飘逸,可望而不可及;杜甫太沉重,让人敬而远之,人们之所以喜欢你,正是因为你平民化,你的诗,就像流行歌曲一样受到大众的普遍欢迎呢!
是吗,难怪呀难怪,我正是因为这两句诗才被奸人所害呀,这两句诗被我的舅舅宋之问看上了,央告我转让出来。我怎么能那样做呢?他就把我骗到家中饮酒,然后趁我酒醉,在送归的路上用土囊把我压死,还对人说是因为我与舅母有染,我太冤了。
也怪我。他自言自语道,平时不太检点,又饮酒无度,才落了个命丧荒野的下场,难怪有人评价说是“寸禄不沾,长怀钝挫,斯才高而见忌者也。”
我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孤独落寞的身影。此时,风儿掀起了他长衫的下摆,打着旋撩拨着他面前荒丘上的枯草。他喃喃道,我一生诗词歌赋不断,擅长从军和闺情诗,词藻婉丽 ,意旨悲苦,却未为人所重。我好谈笑,善弹琵琶,饮酒数斗不醉,惭愧,至今却仍未能窥透人生,只是按照自己的率真本性生活,所以魂魄不安,但人生如有轮回,我仍不后悔自己有这片冰心……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关死白头翁……”萧萧风中传来他的吟唱。他挥挥衣袖飘渺远去,身影越来越迷离。
我欲追他,只一转身,却从梦中醒来,夷园和希夷公已了无踪影。
呵呵,这分明是一场梦。
少年得志的诗人
这段蒙太奇般穿越的故事,其实有穿越和点戏说的意味。
史书上真实的记载是:刘希夷(约651—约678),字延芝(一作庭芝),河南汝州人,初唐诗人。25岁中进士,一生短暂而充满风波。诗作传世者甚少,以《代悲白头吟》著称。
有关刘希夷的生平,其实很难说清,不仅生于哪一年不详,而且死于什么时候也说不清。史书的记载也少得可怜,《旧唐书•乔知之传》有寥寥数语:“时又有汝州人刘希夷,善为从军、闺情之诗,词调哀苦,为时所重,志行不修,为奸人所杀。”“死时年未三十”。
在群星灿烂、洋洋大观的唐朝诗人中,刘希夷其实不算太有名,他能好不容易在正史上露露脸,也不过是为他人作注脚而已。
正史之所以没有给刘希夷立传,或许是因为他本身就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事迹,也没有为国家作出过突出贡献,引不起史学家的兴趣;抑或是因为大唐帝国人才实在是太多,刘希夷充其量只是其中普通一员而已,在大唐帝国的煌煌史册中,多他一个没什么,少他一个也无所谓。
刘希夷25岁就中了进士,起点很高。唐代科举考试盛行,每年参加进士科考的都有一两千人,但考中的只有30人左右,故中进士很是荣耀。由于竞争激烈,不少人都得多次参加考试,等到中了进士,年龄也老大不小了。如白居易,考中进士时已经28岁了,但在当年录取的17名进士中却是最小的。与这些人相比,刘希夷的科考之路是顺利的。
按理说,考中进士便意味着前面是康庄大道,前程将一帆风顺不可限量,但刘希夷却没这福分,这实在是无比吊诡。
如果从外貌上看,刘希夷“美姿容”,绝对应该是个帅哥,更何况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可谓是“内外兼修”。 拥有这样的资本,刘希夷自然不会浪费。在崇尚开放追求个性的唐代,刘帅哥谈笑风生,花蝴蝶一样游走于女人堆里,自然游刃有余。
按照大唐帝国对官员的管理条例,若是私生活糜烂、行为不检点的话,是不得参加进士考试的,就算通过了考试,也是很难通过吏部考核。即便通过吏部考核,也不会给这些人颁发任命书的。所以,虽然通过了进士考试,但因生活放浪,他并没有得到重用。
虽然在仕途上没有什么建树,但这并没有过多地影响到刘希夷的心情。他爱喝酒,据说,他能连续作战数斗而不醉。借酒浇愁,这是当时很流行的一种生活方式。三盏两杯下肚,灵感如泉水般喷涌而出,然后在醉眼蒙眬中,刘希夷把自己的情绪和对生活的理解诉诸笔端,写下属于自己的句子。
除此之外,刘希夷善于弹琵琶,是个不折不扣的琵琶发烧友。而琵琶这种外来乐器,有着与其他古老乐器不同的音色,恰恰能表达出怀古思乡、感怀身世的沧桑感,听来让人心酸耳热,心魄俱动。夜深人静,明月高挂,刘希夷怀抱琵琶,左手按弦,右手五指上下舞动,就像用笔写诗一样,表达着自己最真切的情感。
一语成谶的诗人
刘希夷是孤独的,这种孤独,不在于是否留恋风月,也不在于是否与友人交往,而在于他的特立独行,在于他的文采不受人重视。
初唐年间,诗歌深受南朝齐梁诗风影响,一大批围绕在皇帝周围的御用文人,为了讨好皇帝,在奉旨作诗时琢磨技巧、雕饰辞藻,往往笔调陈腐,言之无物。尤其是那位最后被武则天处死的上官仪,他发明出的“上官体”,居然大受欢迎。所以这一时期,诗坛的主流是宫体诗,虽然也有很多诗人尝试着做一些改变,但效果不明显。
刘希夷善于写两类诗,一类是军旅诗,另一类是闺情诗。
不过当时天下太平,刘希夷写军旅诗,大都是凭想象而为之。没有边塞生活经历,更没有亲自冲锋陷阵,写出来的诗当然缺乏真情实感,所以不受欢迎也不足为怪。
而对闺情的描写,应该是刘希夷的拿手好戏。他将新生代作家的偏执展现得淋漓尽致。然而,刘希夷如此个性,便意味着与文坛主流相背,不会被圈子里的人重视,更别说对主流仕产生什么威胁。
仕途不顺,再加上不被圈内人士接受,刘希夷无疑是孤独的。所以,刘希夷才会落魄,才会“不拘常检”。你们不是看不惯我吗?那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继续我的非主流,我继续喝我的酒,我坚持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时间久了,他很无聊。于是,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他挥一挥衣袖,头也不回地开始了漫游生活。他的眼光,已经不再局限于京城,也不再停留于官场,他将自己的失意远远地抛于脑后,然后将快意付诸自己的漫漫征程中。在辽阔的土地上,刘希夷将自己的身体尽情地舒展,与名山大川融为一体,感受世间万物的无穷变化,舒畅而惬意。可以说,这次漫游,带给刘希夷的绝不单单是视觉上的享受,更多的是心灵上的放松。而心灵上的放松,带来了更多诗情,同时带来了更多关于时间和生命的思考。
可惜的是,刘希夷的生命之花刚刚绽放,便开始凋落了。尽管《旧唐书•乔知之传》指出,刘希夷是“为奸人所杀”,但凶手的名字、行凶的动机和过程全部忽略,似乎说明一个事实:刘希夷死得不明不白。
带着疑问,根据《大唐新语》和《唐才子传》的卷宗,让我们回到命案现场。
案件的起因似乎很简单:舅舅宋之问觉得刘希夷的《代悲白头吟》很不错,得知他还没有公开发表,希望能够得到。起初,刘希夷答应了,但很快反悔。宋之问于是痛下杀手,结束了刘希夷的性命。
然而,孤独的诗人哪里会知道,自己一语成谶,最后竟真的因此诗而丧命。
命运多舛的夷园
刘希夷命丧荒野后,被葬于汝州市区北9公里处的风穴寺山门东侧。刘希夷墓背依龙山,面朝黄虎山。其墓始筑于唐,原为土冢,唐时墓前植有柏树。千年后,树高近三丈,一株四人方可合抱,树茎分三枝,故称“三柱香”。另一株需五人合抱,树荫面积百多平方,状如巨伞,故称“一蓬伞”。解放前遭毁。
清朝初年,刘希夷墓年久失修,只剩下一个土丘,清雍正七年(1729年),汝州文人用青石将刘墓护砌,周围广植松柏,并立碑刻“唐诗人刘希夷墓”。使刘希夷墓成为汝州一景。光绪二十四年(1898),州署在墓周用青砖砌成长宽各5米,高2米的透花围墙,临路辟圆券门,门口立雍正十年所刻碑石。
文革时,刘希夷墓被平,1984年,在张绍文等24位知名人士倡议下,原临汝县人大常委会于同年6月14日第22次会议通过,县财政拨专款5万元,于1985年建纪念堂厢房各5间,大门一个,门额请张绍文先生书丹“夷园”之名,并刻墓碑一块立于墓前。1994年,风穴寺文管所砌园林式围墙近400米,1998年重建纪念堂5间,又将一对清代石狮移立门前。1999年秋,用青石重砌圆形墓冢,高一米,直径为2.9米,象征刘希夷享年29周岁。
为了保护刘希夷墓,汝州市于上世纪80年代修建了一座古朴典雅的青砖小院落,起名夷园。随着汝州经济社会和旅游业的快速发展,饱经千年沧桑、如今正在修缮一新的夷园,将迎来了新的春天。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面对花开花落,唐朝汝州籍帅哥诗人刘希夷动情地表达着对韶光易逝的哀叹。而“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中,只是依靠简单的词序排列,刘希夷便将人世间命运的无常变化诠释得清清楚楚。
刘希夷短暂的一生,就像是一个谜局,如雾里花水中月,笼罩着一层浓重的神秘色彩。这位充满神秘色彩的诗人,留下的这首带有谶语的诗,却成了后世用得最为广泛的祝福语之一,想起他的遭遇,实在让人扼腕叹息。
有诗为证: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惜惜婉婉庭芝美,婉婉惜惜希夷公。
凄凄冷冷魂归处,冷冷凄凄夷园情。觅觅寻寻伤心地,寻寻觅觅“白头翁”。
李晓伟简介
李晓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会员,汝州市作家协会主席,资深媒体人。
出生于中原,生活亦于中原。上过学,下过海;嗜好酒,喜于书;性恬淡,意随性。自由散漫而无拘无碍,生性使然且无欲无为。做记者、编辑近二十个春秋,幸得小说、杂谈、诗歌、散文、随笔等在各级媒体施施然问世,亦多次荣获各类新闻、文学奖项。
本是俗世等闲人,浮生为文愧成书,谈笑无鸿儒,往来皆白丁。说点不关疼痒的尘事感悟,写点无伤大雅的烟云过往,或为心情,亦为生活。
已出版有新锐小说《涮三国》,散文集《渐行渐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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