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18岁与外公结婚,生儿育女,柴米油盐,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她没有读过书,靠在小学教室外听课学会了识字写字,生下最后一个小儿子后一年,外公因文革批斗瘫痪在床,双目失明。外婆从此开始了12年为外公求医问药、全心照料外公的生活。这期间,大女儿(妈妈)作为全县两个被挑选上的女兵之一到省城学医,二女儿本来在农场工作,通过外婆找县里领导全力反映困难,终于调到粮食局,小儿子考上省城大学,大儿子与儿媳因为家里的房产问题最终将二老告上法庭,成为小县城一大新闻,官司结束后外婆与大儿子断绝母子关系。而外公病情因此加重,脾气日渐暴躁,疼痛发作时每每哀嚎不止,令人心痛。12年里外婆每日为外公做饭换衣、端水接尿,学会了打针换药,偶尔暗中流泪;12年里外婆再也没有走出小县城一步,每次去买菜也总担心外公无人照料,匆匆返回。12年后,外公病逝,外婆搬到城里居住,我回家常去看她。
外婆很爱和我聊天,有机会就拉着我说些什么,每次我们都坐在沙发上,外婆把腿搭在扶手上,然后就不停地和我说这说那,说鸡毛蒜皮的家常,说今天的菜价,说昨晚的电视剧,偶尔也说说过去的日子。而我就很安静地听着,或是发着呆,我有时觉得我们像电影里的长镜头。
今天我又去看外婆了,吃完饭,我们又一起坐在沙发上,外婆把腿搭在扶手上,突然轻轻地说:“你外公年轻的时候什么福都没享过……”她又说:“我这12年啊,就从来没有再出过那个县城……他去了,对他也是种解脱……他活着的时候太痛苦了……他走了,我也解脱了……”然后轻轻地叹息一声,没有眼泪。
后来,她对我说道:“你一个人在外边读书,不要太挂念你母亲,你走了她是有些孤独,但你在外面好好读书,她心里却是高兴的……像我,只要我这几个儿女在外面都健康平安的,我在家里再苦都愿意,只要他们都好,我喝酸汤冷水都是高兴的……身体好才是最重要的,你明白吗……,这些才是最重要的,要多少钱有什么用,什么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她削了一个苹果递给我,然后悠悠地说:“你外公还没瘫痪的时候可节俭了,人家送了几个苹果来他都舍不得吃,也不准我们吃,后来苹果都放坏了……后来想吃也吃不动了……”
我看着外婆的脸,很平静,她说:“人活着就要快快乐乐的,别去想其它,不要去想……”
我本来打算吃完饭就走的,但我最后没走,我就坐在那里听外婆讲着这些没什么头绪的话,坐了一下午。
里尔克说:“要爱惜他们那种生疏方式的生活,要谅解那些进入老境的人们;他们对于你所信任的孤独是畏惧的。纵使他们的爱不了解我们;究竟是在爱着、温暖着我们。不要向他们问话,也不要计较了解;但要相信那种为你保存下来像是一份遗产似的爱,你要信任在这爱中自有力量存在,自有一种幸福,无须脱离这个幸福才能扩大你的世界。”
我的外婆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婆。
我很爱我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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