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白 父亲性格开朗。 经常是造访者,将我家大门推开的瞬间,他便有力地揮挥手,郎声笑道:“哈哈,我们家来客了。” 顿时让你感到亲切、放松。 接着便让座、倒茶、递烟。 父亲不抽烟,有时出于礼貌或好玩,也陪客人抽一支,那动作生疏而优雅。 有次,单位的“茬子头”和他闹矛盾,说他搞特权,材料递得满天飞。 一日中午饭后,几个老伙计来家商量对策。 他老先生竟说:你们坐会儿,我得休息一下。须臾,从卧室传来均匀而香甜的鼾声。 大伙相视、摇头、一笑: “这老高!”。 父亲不喜欢睡懒觉,每天很早起床,打开煤炉子炖水,水开时,水壶嘴发出急促的尖叫,惊扰着我最沉酣的梦境。 父亲大声的洗漱,扫地,笤帚在院子地面砖头上发出“刷刷”的磨擦声,而后很响地关大门,出去上街买菜,买早点。 现在再回想这些声音,竟觉得是一首无比美妙的交响曲,里面满溢着父亲的味道。 清晨,当隔壁父亲院中的自行车连续发出两次声音时,(第一次是用脚蹬支架的弹簧声,第二次是支架弹起声,)时钟正指七点。 若在冬天,此刻我还在被窝里拥妻而眠呢!而他老人家已经顶着严寒上班去了。 老头子与家乡人关系极好。 因他出身贫寒,见不得别人日子难过,见了就想流泪,心就软。 高尚发是我们东庄的自家,身材高大,面部神经痉挛,常摇头发出“哼哼”的声音,穿一小号棉袄,系一条草要子。 1975年冬到泼河水库干活路过我家,我亲眼看见他与父亲围着火炉,推杯换盏聊得很是投机。 临走时尚发叔为难情地说:四哥,有粮票吗?小孩子欠(想吃)白馍,半斤就可以了。 “就还有3斤半了,你全拿去吧!” 父亲没有顾及母亲愠怒的脸色,慷慨地说道。 而尚发叔也曾替父亲解过围。那是在“文革”时期。 一日清晨,父亲从公社踏雪回来。我们尚未起床,父亲依次捧着我们兄妹的脸,边亲边道: 儿啊!差点没再见着面。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与异样。 当永远以温暖光明著称的太阳,艰难地挣脱地平线出现在东方的天空上时,仿佛也被这寒气逼人的乡村所震慑,让人觉察不到丝毫暖意。 远处一阵喧嚣打破了早晨的宁静, 一群叫喊着口号的“造反派”们在父亲的“朋友”带领下,鼓胀着满腔的热血,一边有力地挥舞着拳头一边喊着嘹亮的口号,径直朝我们家蜂拥走来。 这群热血沸腾的人,与穿一小号的打着好几个补丁棉袄的,腰系一条草要子的高尚发在稻场上不期而遇。 尚发叔紧握着一把与他身材不称的短把铁锹,铁锹头明晃晃的在阳光下发着寒光。 只见他怒目圆瞪,黝黑的脸上肌肉抽搐着把铁锹往地上用力一斩,再朝两手“啐”了一口唾沫使劲搓了几下。 然后,拿起铁锹,朝“造反派”迎头砍去,边跑边喊道: “我砍死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欺负到老高家的门口了。” 那群“造反派”们见势不妙,抱头鼠窜,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1968年,潢川县发大水,举目望去,大水“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来龙、踅子公社是重灾区,房屋悉数淹倒。 当时,父亲主持县大土产公司(几个局委合并的单位)工作,将杂木干,大部分都批给家乡父老兄弟了。 为此,还有人到县委书记那告状,说他有问题。 一日清晨,早起的父亲看见门口地上坐位孤零零的老者。 “你有事?” 老者“未语泪先流”, “房子都淹倒了”。 一起吃过早饭后,父亲拿过绳子,帮老者将架子车上的檩条系好。 裴叔(后来任工商行长)见状,说“高书记,我来吧?” “你来?你拿笔杆子行,这活你干过?”父亲嗔怪道。 父亲是在极端贫困的环境中长大的。 他常常回忆起自己幼年往事。最令我难忘的是他临终前讲的两则故事。 一是:在他八岁那年腊月二十九,快过年了,一大家子,家徒四壁,无隔夜粮。 于是当家的,长着像维吾尔族女人的高鼻梁,大眼睛的奶奶,挑两个空八斗,牵着他的小手,到淮凤集找两个做买卖的舅舅。 舅舅们不但给了米面,还给了鱼和肉。这个年总算过去了。 二是:有年春耕时,家里唯一的一条牛被人偷走了。 又是奶奶牵着他去找两个舅舅,回来时牵着一条刚上套的小公牛。 父亲讲完后,从客厅的躺椅上缓慢地站起来,缓慢地走进卧室,躺在床上痛哭起来。 不知是怀念母亲还是怀念舅舅,亦或都有。 坚强的父亲在整个生病期间,仅此一次,在儿辈们面前悲伤流泪。 而此时,我也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决堤而下,默默地打湿衣襟。 父亲啊,你可知道儿子是多么的舍不得你…… 父亲生前,若是春秋时节,常常会戴着鸭舌帽,腆着将军肚,身穿银灰色的风衣去上班,真是帅呆了呢! “健飞,你爸身体真好!”常有朋友跟我说。 是的,农民出身的父亲一直身体都很好。 “你爸真是个好老头”。 县商经委王姨,经常在上班时和我聊到父亲。 “又勤快,又干净,无论遇到什么事,只听他爽朗地哈哈一笑,就感到云开雾散了”。 王姨对父亲直言不讳的赞美,常常让我这当儿子的感到由衷地开心和自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