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
王雪凌
我们兄妹四人,最小的弟弟结婚后,父亲向母亲提出离婚,从前固执泼辣的母亲这次很利落地答应了。
父亲说:“孩子们的事都办完了,咱把手续也办了吧!”
母亲说:“好,等我包点包子吃过饭,跟你去办手续。”
母亲包了两样馅,蒸了两锅,一锅是五花肉拌大葱纯肉馅,一锅是是萝卜叶儿过水挤干炝猪油的素馅。肉包子是父亲的,父亲蘸着辣油醋吃,素馅是母亲的。等母亲刷好锅碗抹好灶台解围裙洗手,拢了拢头发,从门背后拿老笤帚再扫一下身上。看见父亲拐过街角,她才出了门,一辈子都这样,需要两个人一起办事,都是父亲拐过街角,母亲踩着父亲的脚印,在至少500米之外的影子里生活。
父亲有文化,有工作,高大俊雅,衬衣是烫过的,裤子是有直缝的,脚上的皮鞋泛着幽光,迈着潇洒的脚步走在镇街上,惹来临街商铺小媳妇们艳羡的目光。
开理发店的小娇是个寡妇,明艳艳的一张脸,衣服多是黑色的,店里一天到晚开着灯衬得脸儿白白的脖子白白的胳膊白白的,头上总是城里最时兴的发式,配上一套婉转有曲的黑衣服。女人们嘴上说着不好看,却老是去理发,眼睛不看镜子里的发型看小娇;男人们不敢明目张胆地看,余光却带着钩灼灼如电。
教书的父亲每天都会从镇街走过,小娇刚好端着毛巾出来洗,四季里这样的情节总有几回。但是他总是上班下班,回到家就进自己的书房,铺开报纸写大字。矮小的母亲轻轻地端来洗脸水,父亲擦洗后把毛巾丢进脸盆,两根指头捋着浓发,坐在炕桌上看书等饭。母亲给父亲盛饭,好吃的总是紧着他,炒几个菜还有肉,父亲再慢悠悠的喝上两杯小酒。
我们坐在院子里吃着一锅面,就着生腌的酸辣白菜或是萝卜丝,父亲说:“这菜我吃不完,你们吃吧。”矮小的母亲才快步走进房间端出来让我们吃。
父亲和母亲的婚姻是爷爷奶奶包办的,白天的父亲永远孤傲、清高、从不正眼看母亲;好在我们兄妹都遗传了父亲的相貌和优点,成绩又好,都挺争气,父亲才隐忍这么多年。
母亲几十年如一日用心做着一切,照顾父亲饮食起居,一颗心里全是父亲,抬头见一朵灰云飘过,也会打发我们给父亲送伞。然而她生病住院,大哥二哥轮流陪护,二舅妈来家里给我们做饭,父亲依旧是上班下班,偶尔和小娇擦肩,却一次没去过医院。
父亲梦想自由、提过离婚,母亲怕和我们分开,用各种方法拖着不离,甚至拖延小弟的婚期。但是母亲明白,该到头了,拽住身子拽不住心,更何况父亲的心里从来没有过她。
母亲说:“我跟了你一生一世,送走了公公婆婆,养大了四个儿女,家产、房子、存款、儿女都归我,你同意不?”
父亲很仗义:“都归你,我只要自己。”
但是办手续前,母亲却提出:“生老二时,他大姨来看我,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你说过给我也买一条,我等了一辈子没收到,你答应了你得买给我。”
于是,父亲第一次和母亲一起站在镇上最大的百货商店里挑了一条珍珠项链。项链太长了,白珍珠的光映照着母亲更黑更矮小了。
哥说:“妈,不好看。”
大侄女说:“奶奶,你不适合戴这个。”
但是母亲依旧每天早起戴在脖子上,晚上像供佛珠一样放在头顶柜子上。做饭时长珠子晃来晃去,一会儿碰着擀面杖一会儿掉进水盆里,母亲好像不在意,好像很享受。
父亲很快再婚,新娘却不是小娇,而是戴着眼镜盘着头发的何老师,两个人很般配。住在县城的父亲比在小镇潇洒多了,他拉着何老师的手在广场跳舞,和何老师去老年大学习书作画、弹琴唱歌,带何老师外出旅游去看祖国大好山川,总之父亲的日子浪漫且幸福。
母亲却忙着帮我们带孩子、做家务,孩子们大了上学了,母亲却病了,如长在石头缝里的野菜,努力开花,却被无情碾压;一直向上,却被大树遮盖。从医院里出出进进好几次,母亲说哪儿都不再去了,躺在床上眼睛望着门口。我说:“我去请父亲吧。”
母亲摇摇头,说:“年轻到老从来没有好看过,如今更看不得了,请他回来做什么?”
但是母亲越来越不好了,父亲的日子也不好过了。何老师的儿子要买房,儿媳要买车,父亲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钱,何老师爱父亲,只能把父亲的工资卡交给她儿子。
父亲享受惯了母亲的专宠,享受惯了大家庭的高高在上,每次偷偷摸摸的回何老师家,过着紧紧张张的日子,父亲过不下去了。他听说母亲生病后,跟何老师吵了一架,提着几件衣服离开了挚爱,告别了浪漫。他无处可去,最终大哥接回了家。他坐卧不安,央求大哥带他见母亲。
大嫂轻声对母亲说:“父亲后悔了,是真的后悔了。”
母亲身子轻微颤了一下,喉咙里蹦出两字:“不见。”
父亲站在院子里,风把门帘掀起又落下,父亲大喊一声:“孩子他妈,是我对不起你。”冲进屋里,握着母亲渐渐冰冷的手,小心翼翼地拭去母亲眼角淌出的浑浊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