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瑞鸿形容了当时的情景,转头说到他的老家。“恒春人以前也是爱吐痰的。我记得很清楚,美国小鹰号的舰长,在他的航海日志里写到,船行驶近台湾海岸,大概就是恒春附近,他用望远镜看岸边的村舍,看到村子非常干净时,舰长说,这应该不是汉人的村舍。我对这句话印象非常深。直到现在,台湾原住民的村子都还比汉人的村子要干净。”
从景德镇来到衢州乡下,徐瑞鸿把一处老厂房改造成了自己的工作室,清理了工作室外边的河道,门口的道路被重新休整,道路两旁种了花卉,新增了垃圾桶,原本乱扔垃圾的路上如今洁净如新。他觉得,有人不断地做示范,习惯是可以改变的。“整个社会的素质都是金字塔型的,每个有能力的人承担的社会责任都很重,我一直觉得,只有知识分子回到农村里面去,很多现象才会改变,他多少能够去影响周边的一些状态。”
“这是你的理想?”
“我其实不去想什么理想,我只是把自己做好,把自己表演好,把这样的生活方式表演好。我最大的愿望是在乡村里隐居起来。吃的是台湾的生态农业那样种出来的东西。安静地做陶艺,过陶人的生活。我现在只做到了百分之三十,还有百分之七十的现实要去克服。”
“百分之七十是什么呢?”
“实际的东西。泡沫是很漂亮的,我要让它变成真的。”徐瑞鸿说,“比如说,春有百花秋有月,不同的季节有不同时令蔬果,现在季节性的文化感受少了,我要把它们寻回来。这不就是我们住在田园里的一种享受吗?这点点滴滴必须要用规划去推动。这是一种浸染,让大家不知不觉感受到。我要做的很简单,而不是精神上虚伪的满足。春天能够吃到春天的蔬菜,夏天能闻到荷花的香味,再迟一些能够看到树上的橘子。这些看似简单,其实也不容易。按照时令做菜,我请过的厨师,大都做不到。你的很多想法,别人理解不了。我以前台湾的老婆做得到,可是离婚太久了。她懂我意思,也乐意做菜,这是台湾女人最大的好处。我请过的所有厨师,他们做菜都是为了工作,从来没有一个为了爱。爱做菜,爱别人在享用我做的菜时那种快乐的感觉。这种精神台湾很多人是有的,我在大陆感受到的比较少。”
青瓷
工作室的入口处放着许多青瓷作品。工作区域,能看到劳作的工人。工人们也经常来到会客厅坐一坐,用市面上卖几百块一个的青瓷杯子喝茶,聊上几句。若是雨天,水滴和着细风,带着叶子飘落在庭院里,狗儿们穿梭于走廊,或是趴着,打一下午瞌睡。
徐瑞鸿会一口气讲上两三个小时的陶瓷史。从原始部落祭祀的篝火讲起,讲到窑炉的构建和改变。窑炉里那些从上往下走的火焰显示了中国人在烧窑技巧上的智慧。“要记住‘还原烧’这个词,本来是什么东西还是什么东西,只不过烧熟了而已,有了这样的技术,我们才有了中国陶瓷的面貌。”徐瑞鸿在此刻要比先前的谈笑风生严肃得多,“青瓷就是这样的技术烧成的,青瓷所形成的美感是其他民族瓷器里所没有的,这是中国陶瓷文化最特殊的地方。这是一个不断积累的过程,才形成文化上的共识。青瓷为什么美,为什么会裂?其他民族认为瓷器裂了不是好事,而我们觉得这是一种美,皲裂的状态很像田地的泥土,这是我们跟自然相处获得的感受。而且这些釉料烧成的青瓷竟然像玉一样美,所以青瓷又被称为假玉。我想,最早烧出青瓷的时候,现场的人一定很兴奋,瓷器可以是这样的颜色!时代日积月累,青瓷变成了人们的一种追求,甚至会觉得用青瓷器皿喝水都更好喝。这就是中国的陶瓷语言。”
这样的陶瓷语言,世人已经逐渐遗忘了。许多人看到青瓷,会觉得是博物馆里的古董,而不是日常生活之物。
徐瑞鸿向我逐一讲解了蛋青、湖青、梅子青、粉青、天青……“我不可能去要求甚至是教育大家中国的青瓷文化有多伟大,因为对别人来说,我和他们是不同的个体,不管我觉得青瓷文化怎么了得,那也只是我心里的感受。可是,我可以通过青瓷去丰富地球上的陶瓷文化,让现今的社会多一种选择。青瓷其实带给我的不仅是美,而且是附加在历史上的触动。就好像我去惠州的西湖时,想到这是苏东坡最爱的女人死掉的地方啊。我的心在那一刻会有触动,仿佛能感受到苏东坡当时在那里过日子的状态。这也是大陆给我最大的资源。这里的山水、历史和人,太丰富了。我的陶艺,不管是观念还是技术,都是从台湾到大陆后成熟的。很多事情我忽然懂了。”
徐瑞鸿感叹中国有陶瓷文化,但是没有陶艺文化。“陶艺是在近代日本产生的,并不是我们中国。日本很注重传统手工艺,承袭了中国宋代很多精神上的东西。中国在宋入元之后,很多东西其实断掉了。日本人承袭了下来。他们将陶瓷的观念转变为了陶艺的观念。陶瓷是生产行为。就像你看到山上的那些陶瓷碎片,可能几百年来,窑火都在燃烧,大批大批的陶瓷被制造出来。陶艺则是生活行为。比如说我喜欢喝茶,我用生命去认真对待喝茶这件事情,我就用心地去做出了许多茶碗,陶艺的行为就产生了。陶艺的源头是什么?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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