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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钢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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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钢厂①
 
 
我独立桥上,远处扑面而来的河水,
用低昂有致的水声代替叹息。
在梅街废钢厂的厂区,
只有这座桥,歪歪斜斜地在秋浦河上苟活着。
桥的那头,“朝着天空慢慢铺展着黄昏②”,
致幻的黄昏,
安慰剂的黄昏——
仿佛一只锦驼鸟,在生锈的钢条上晒着毛衣,
此刻,模糊的视野里,
谁还会记起一千年前《秋浦歌》中的佳句?
 
春天,旧标语像去年子宫里的血
早已成了发暗的黑色。
铁锁斑驳,挂在正襟危坐的门上,等待一把钥匙,
阳光的影子里
我占用了一小会儿的寂静。
太阳是那么的白,
废钢厂的底片上,太阳还是那么的白。
松鼠在苍白的古树上隐身,
一片貌似城堡的废墟,早认定它就是主角。
对着紫烟中腾起的星星,我发誓
即使锦驼鸟的翎毛比星星还亮,
唐朝的火花从我腰间的肋缝中飞翔而出
隐身的松鼠,依然是苍白的主角。
 
为寻找锦驼鸟而来,邂逅废钢厂是个意外。
这时,我携带的词语走错了路,
它们本是柔软的手,
摸到的却是残垣断壁,不仅如此,
它们还像风,
吹动四十年前安全帽下的头颅,在钢架下浮动。
哦,青春,来自上海的青春
他们的爱情。
他们手中的钢钎和榔头。
他们背诵的保尔柯察金的名言。
当云朵被爱情和名言背负的信仰织成无数色彩,
当云朵涅槃成鸟——
锦驼鸟在柳绿之时,骄傲地重进画面,
轮回的力量,
始终在悄无声息中,把流放的心灵召回。
 
在厂区,栽有几畦鲜绿欲滴的蔬菜。
那是在钢铁和水泥的坚硬中生长的蔬菜。
种菜的两个老人
一个对我们亮着几颗残存的、发黄的牙
一个坐在轮椅上发呆。
他们的背后,
油菜花的金黄在一堆旧炉渣上崩塌了,
厂房间的小道上,
草色青青接青山,青山不动。
偶尔走过的乡亲,用方言牵着一条懒懒的狗。
当年的炉前工也看见
炉火的艳红也在时光的斑驳的墙上崩塌了。
地气升腾,
锦驼鸟还在鸣叫,
我忽然对蓬勃和沧桑有了警惕,
它们亲密无间地结合在一起,让这个春天找不到反差。
 
苦楝树从墙头伸过来,影子在院子外面乱舞。
为什么还是锦驼鸟,
它们一刻不停地在这些影子中穿行?
我记不起带它到来的那首唐诗,
要不然,
我会设法让那首诗再把它带走。
我惊讶于这大大小小的山坳中散落的废弃的厂房,
像变黑的血迹一样曾经的青春,
以及从锈迹斑斑的钢管中吹来的瘦弱的风。
锦驼鸟,居于其中
在阳光下,用它的长喙啄裂我的前额。
 
“心就是一座废钢厂”,
时间如是说。
在漫长无聊的日子里,我没有想法很久了。
这样很快乐。所以我,
对滞留在我体内的锦驼鸟没有了怨恨。
它依恋我前半生的废厂房,
在那里唱歌,鸣叫,跳舞,扭头啄开收拢的翅膀。
我已经多年没有想从前的事了,甚至
对那破旧的东西不忍再视。
锦驼鸟,一直在勾引我,牵着我的臆想进入
不可预知的事情之中,
让我重新建起的厂房再一次废弃。
我很累了。秋浦河,当它的呜咽被两岸春花抚平
当所有的欲望进入遗忘时,
锦驼鸟,它看起来多么优雅,
在神话的蓝天飞来,在废弃钢厂的蓝天上飞来
我的眼,在这蔚蓝色中掉了下来。
 
在废钢厂里谈论人生,再也合适不过,
哦,如果有酒
我可以和生锈的旧机床把酒言欢。
如果当年操作它的人还健在,
我就可以和他的步态蹒跚的白发干杯。
如果他的白发,铺天盖地而来,想埋掉了我,
这也是注定的宿命。
到这时,
锦驼鸟,你要来就来吧,
让身边的青山和河流作证,我会任由你
在大片大片的阳光雨中——
自由自在地,漫步一回。
 
 
 
 
 
 ① 贵池梅街镇的八五钢厂,是一家三线厂,在秋浦河畔。
 ② 选自艾略特《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3、锦驼鸟, 李白《秋浦歌》中描写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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