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婆婆家门的那一年,我刚满十九岁。细细瘦瘦,穿警服,大檐帽下的瓜子脸,白净稚嫩,怯怯地跟在恋人身后。进了大海边的小村院落,正遇婆婆推门而出,她高大、肥胖,看见我,一边泼了端在手中的淘米水,一边说:儿啊,你找这么个人,要拿来供呀。她的声响宏亮、强悍,击碎了我关于将来的玫瑰色梦想。
进了屋还没坐稳,这位将来的婆婆就把一盆刚煮好的蚬子端到我面前:“剥出肉,我拌黄瓜。”口气仿佛是刚捡回个童养媳。这越发伤了我的自尊,又觉得异常冤枉:自从穿上警服,拒绝了许多提亲的领导和同事,其中大多家庭优越,而我却义无反顾地要做农村媳妇。这样想着,眼泪就涌上来,恋人慌了,夺过蚬子道:我带你去看海……
可是,逃过了初次见面的尴尬,却逃不过将来长长的岁月。从相处的那一刻起,如哥哥般的恋人,比我更懂这个道理,于是,他给我讲关于婆婆的故事:十七岁出嫁,十八岁生下第一个孩子,公公常年在外做工,留给婆婆的是四个年幼的孩子,还有一群并不仁慈的本家亲戚做邻居,所以养成了刚愎、僵硬、说一不二的脾性。可我毕竟只要十九岁,根本无法想象和领会这其中的艰苦,隐隐预见:早晚会与她起冲突,躲不过,逃不掉。
我对这预见充满了恐惧,在矛盾和担忧中,日子悄然滑过,冲突并没有出现,倒生出了丝丝暖和的情愫。从第一次见面后,婆婆再没有让我做家务,哪怕端盘炒好的菜,也会慌着拦下。每次回家我都抱本书坐在炕头上,之所以如此心安理得,是由于婆婆说:你在地上碍事。
干活会碍事的人,吃饭却最享用。凡是在海滩上能见到的活物,我都尝了个遍,婆婆是赶海能手,一个柳条筐、一把小耙犁,就能把饭桌堆满丰盛的海鲜。尤其到了深冬,赶上大潮汐的日子,如果再有大风天配合,海参、鲍鱼、海胆等等都会被婆婆收入囊中,端在我的面前。
吃过了饭,仍然不准下炕,还是那句话:你在地上碍事。于是,刷了碗、喂过鸡鸭的婆婆掀起门帘,就经常能看见趴在炕头、睡得比猫还香的古代版童养媳。
可我与婆婆终究是两条平行线,在见到她之前,我甚至从未听说过“拉饥荒”这个词,还是问过恋人才知道,就是家里欠了内债的意思。那段工夫,婆婆经常在我面前说起,盖房子拉饥荒、自己手术拉饥荒、哥哥结婚拉饥荒,我对其中的艰苦不以为然,只对这三个字反感之极。那时,周围的小姐妹也都陆续找到了婆家,今天这个说,刚见面婆婆就给了多少钱;明天那个说,曾经收到了订婚戒指。而我恋爱四年,婆婆无动于衷。虽然我从未对恋人说出心里的烦恼,可并不等于它们不存在,在临近结婚时,婆婆又旧话重提,我再也忍不住,冲口而出:你拉饥荒与我有什么关系?
好像一颗炸弹落进了马蜂窝,我的预见终成理想,婆婆的怒火如狂风暴雨般呼啸而来。由于在这之前,从未有人敢应战她的权威。惹了大祸的我,非但没有认识到后果的严重性,还犯了倔脾气,站起身摔门而去,留下五尺高的男儿独自在狂风暴雨里挣扎。
我真的就差点失去了恋人,婆婆声泪俱下历数我的劣迹:好吃懒做,不会过日子,冒个鼻涕泡都要喊男人来擦,结论是这种媳妇坚决不能娶,咱养不起。我已记不清那段日子是如何度过的,两个相爱的人都看清了将来也许就是火坑。可爱情之所以美丽,就是由于包含了面对火坑也会义无反顾跳下去的悲壮。恋人一直没有说分手,即便婆婆躺在床上、绝食三天也没有让他改变心意,只把这沉重的苦楚和压力变成了肺炎折磨自己。
我不知道这件事对婆婆的损伤有多大,只知道她后来的做法深深地刺伤了我。我以少有的寒酸相结了婚,没有婚礼、没有家电、没有首饰,也没有收到婆家一分钱。我名副其实地嫁给了自己的爱情,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二十三岁,如花的年龄,那一年,我没有洁白的婚纱……今生都没无机会穿上那一袭美丽的白纱……
这件终生的憾事,让我的心从此远离婆婆。即便她愈加纵容我的好吃懒做,即便在我生下女儿后,她扔下一辈子没离开过的家,跑进城里照顾我,洗我和孩子的一切衣服,操持每日三餐。婆婆一定觉得冤枉,我满月的当天,她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我也觉得冤枉,由于我羊水过敏,身上布满了硬币大的红疹,不敢吃、不敢喝,人也消瘦了许多。硬挺着熬了些时日,精神开始与日俱下,二十四岁的我抱着女儿,哭的时分比她还多。
实在走投无路,我如落难般抱着女儿回了婆婆家。那时,她的负担很重,除了哥嫂和年幼的侄子,还有自己的婆婆需求照顾。住到第三天,烽火再起。这次,我没有摔门离去,而是让婆婆充分领教了比她还刚烈的脾气,她说:你再顶嘴,我就用棍子抽你。话音未落,只有两个月大、在我怀里瑟瑟发抖的女儿就差点被摔到了她的脸上。
那一刻,她畏缩了,狼狈地回了屋。此后,便永远地畏缩了,二十多年再也没有与我红过脸。可这次冲突,彻底伤了我的自尊,我想再没有谁比我嫁得更惨。
我不但挑战了她多年在家庭里树立的权威,也让她的人生观遭到了极大的冲击。婆婆没有读过书,一辈子信仰辛勤劳作才是人生本分,而我看起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却每天写写画画就可以赚钱吃饭。她做梦都无法理解我的行为方式,念叨着:我养了天下最好的儿子送给你。听了这样的话,我就觉得是种损伤,仿佛本人很差劲。好在我已人到中年,学会了用另一种方式反抗,每次得了稿费或版税,就会拿出一部分交给她,并庄严宣布:这都是我业余时间写作得来的。
婆婆终于彻底妥协了。那时,我的大幅获奖照片登在晚报上;那时,我已把顽皮的女儿培养成优秀的大学生;那时,我拿出多年的积蓄独自承担婆婆的住院费用。
可她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只是还要用自己的方式向这个世界高高地扬起头,她不肯开刀切除肿瘤,希望顺其自然,甚至消极对抗治疗。为此,我还吼过她,婆婆低眉顺眼、无声无息地听着,却丝毫没有改变主意,她对我低下了头,仍然高高地向死神昂着头。
什么是错?天地玄黄、人心蒙昧,所以,错误和真理也包含着如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般的辩证元素。婆婆活着的时分,我从未觉得本人做错过什么。直到站在她的遗像前,直到走过不惑岁月,我才懂得当她费劲地挎着柳条筐、顶着漫天的寒风走向退了潮的大海深处,当她在昏黄的灯下一针一线缝我的棉袄,当她把我的女儿用围裙捆在背上辛勤劳累,当她在病中对我说“老媳妇,想吃块热的炸鸡腿”时,她分明怀的是一颗慈母的心。可我却从未像亲生的孩子那样,把自己的心偎在她的膝下。
婆婆走了,春节来了。守着年三十的夜晚,守着无望的愧疚,我的泪如断线的珠子止不住……
妈,我错了
发布时间: 浏览: 次 作者:阿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