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的时候在乡下,村子里有一条铁路。那时还没有“和谐号”,南来北往的都是现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绿皮车。
我当时最大的乐趣就是去看火车,常常一下午坐在山坡上眺望远方。眼睛里充满好奇和兴奋,那是我对远方最原始的念想。等了很久,不远处一列火车呼啸着闯入我的视线,火车是长的(这是废话)像蜈蚣,像蚯蚓,像蛇,我动用我全部的脑细胞只想到这几个比喻。还在思考着,眼前的喧杂就又恢复了平静。火车钻进隧道,像蜈蚣爬进树干,蚯蚓钻入土地,蛇一扭身消失在灌木丛。
“火车一定长了翅膀,飞走了!”我兴奋地叫着。
“不对,它这么重肯定飞不起来!”旁边的大胖说道。
“谁说的,你看你这么重不是还天天学孙悟空腾云驾雾吗?”
“但是……我们没看见火车的翅膀啊?”大胖还想反驳。
“我不是也没看见过你的筋斗云么?”
这回大胖终于不说话了。
我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很认真地看着他说:“火车可以飞起来,我亲眼见过。要不然它怎么一进山洞就看不见了呢?既然火车能飞,你也一定可以飞起来的!”我拍了拍大胖结实的胸脯,说的像真的一样。
我确实见过火车会飞,在昨天的梦里,我头一次坐上火车,当火车经过我们村子的时候,我看见大胖还有我的那些小伙伴们坐在山坡上,正看着我呢!我朝他们招手,他们也朝我挥舞着树枝,吹起嘹亮的口哨……突然,我的眼前一阵发黑,火车进到山洞里去了,尾巴上开始滚动着火焰,火车越来越快,我的头发被强烈的风吹得左右摇摆,我的身体开始倾斜,仿佛快要掉下去了!我紧紧闭上眼睛。过了一会,风停了。火车也稳了。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在天空上!我伸手触摸着凉凉的云朵,还有飞到我窗边的鸟儿,火车飞起来了!我坚信火车能飞,因为昨天晚上的感觉真真切切,当然这只是针对我而言。大胖是不会相信的。
为了证明火车会飞,我每天都去山坡上观察有没有停下的列车。听走运的是,几天后真的有一趟火车停下了,或者因为天气,或者因为路况,或者……管他呢,反正火车就停在了我的眼前!我急急忙忙去叫大胖,从我们溜出他家,来到铁路边,这平常要十分钟的路程我们三分钟就赶到了。幸好来的快,要不然火车就要撅着屁股开走了。我和大胖潜伏在草丛里,看见火车有几节车门打开着,工作人员正上上下下。我们瞅准时机,待工作人员转身的那一瞬,找了最近的一个车门,钻了进去。
我和大胖都是在第一次坐火车,车厢里的每一个座位上都塞满了人。一些中年男人正对着窗外吸烟,一些民工正在打牌,妇女抱着小孩闭上眼睛,广播里缓缓流出轻柔的音乐。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人注意到有两个孩子从他们身旁悄悄走过,好奇地打量着每一个人。
我们看见一个小房间里没人,便走了进去,原来是厕所。我们锁上门,趴在那扇窄窄的窗边看着外头的山坡,跟我们从山坡上看火车的心情竟然一模一样。过了七八分钟,火车还是一动不动。我们的心情又激动又恐惧。我对大胖说:“你看着吧,等火车开进山洞,它真的会飞起来的!”大胖将信将疑的点点头。我的心里七上八下。
“砰砰砰”有人在敲厕所的门,我的呼吸急促起来,那人又敲了一次,我感觉每一次敲门的声音都让我心跳变得沉重。我们依旧没吭声。外面的人见里面没反应,加大力度又敲了一次,这是伴随着敲门声,火车开始发动了。我又欣喜有害怕,一心想着火车快点飞起来。
外面的敲门声越来越大,然后传来一个人,两个人,一群人的呼喊声。时间像住在蜗牛的壳里,变得异常缓慢,火车在呼哧呼哧疾驰着,路两旁的风景飞快地倒退,眼前只有一抹绿色的线条,远处依稀可见高大的山峦。我们似乎忘记了一切,耳旁只有火车与铁轨的摩擦声。终于,从身后又传来了另一种声音,是破门而入的声音。
我们被一群大人拉了出来,人群里有人用愤怒的眼神盯着我们,有人在一旁不停质问我们,还有人大声嚷嚷“这是谁家的孩子”?我和大胖一言不发。沉默了一会儿,人群又开始沸腾了。“这俩孩子会不是哑巴?”“他们是不是被父母狠心抛弃的孤儿?”各种猜测和质疑纷至沓来,知道一个穿着制服的妇女过来牵着我们说:“跟我走。”
我们跟着她进到了一个很小的办公室,她让我们坐在凳子上,然后开始询问:
“车票拿来。”
“没有。”
“你们从哪里来?”
“槐树村。”
“坐火车想去哪?”
“哪都不想去。”
“那你们上来干吗?”
“……”
我和大胖沮丧地低着头,那个工作人员并没有再说什么“咣当”一声,关掉门出去了。
我陷入无边的沮丧中。大胖快要哭了,说:“她会不会把咱们拉去卖了呀。”
我不再巧舌如簧,沉默着不说一句话。我们忘掉了山洞,忘掉了梦境里会飞的火车,仿佛我们来到火车上的初衷就是干坏事来的,现在囚徒一样被关起来也是理所当然。
其实我们所有的恐惧都是自己吓自己,当火车到达下一站的时候,我们被赶了下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当然也不会免费让我们坐火车。
我和大胖忘记了所有悲伤,欢快地沿着铁轨走回家。关于火车会不会飞的讨论也戛然而止,铁轨旁的树枝上开满红色的黄色的小花,我们踏着枕木小心翼翼往前走,蹦跶着,唱着歌。身上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奔着跑向下一个山岗。
绿皮车,飞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