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赵思芳，河南商城人，信阳市第九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奔流文学院作家研修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作家网、中国旅游文化网等网站和《散文选刊》《大观·东京文学》《奔流》《西部散文选刊》《河南教育》《文学百花苑》《华文月刊》《羊城晚报》《大河报》《读者报》等报刊杂志，出版散文集《篱笆青青》，与熊在笑合著长篇小说《出奇的梦想》。
       我穿过一座座山崖，越过一片片田畔，于正午来到双柳村。这个村庄坐落在一个山坳里，村口有两棵古老的柳树，这大概就是这个村庄得名的缘由吧。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房顶上飘起了缕缕炊烟，大多数人家的大门上挂着铁锁。村子前的池塘边有几个脊背佝偻的老人在洗菜，几个刚放学的小学生在家门口呼爷唤奶。
       我这次专为寻我的学生慧慧来这个村子的。向村口的一个老人询问慧慧家的位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慧慧家的大门紧锁着。又向几个老人打听慧慧和奶奶的去向，他们不是摇头就是冷漠地走开。我放下车子，在慧慧家门口的青石条上坐了下来。百无聊赖中等了半天，估摸等不到她们了，我才骑车离开了慧慧的家。
       回到校园，已是傍晚，西方的天空燃烧着橘红色的晚霞，夕阳下，教学楼前那一大片月季花正开得灼灼。白如雪，粉若霞，黄像金，红似火。纤细的茎上长满了绿叶，把花朵衬得尤为娇艳。此时正值夜自习前的课外活动时间，月季花园边的广场上聚集了一群女孩子。有的打羽毛球，变幻着腾挪跳跃的轻盈身姿；有的偷偷溜进花丛，捉起了蝴蝶；有的围坐在花园边的瓷砖上，争论得面红耳赤。看着这群小姑娘，这群如月季花一样的美丽姑娘，我想起了本应属于她们中一员的慧慧。她到底去了哪儿？
       匆匆在校餐厅吃了晚饭，到班里检查孩子们夜自习的情况，看到慧慧空荡荡的座位，心隐隐作痛。
       夜自习结束后，我找来慧慧的好友文文了解情况。文文向我讲述了慧慧的事：
       慧慧爸妈在她6岁时，带着她弟弟常年在外地打工，多年没回家了，她跟奶奶一起生活。奶奶，大字不识一个，常给她讲那些老掉牙的大道理，慧慧嫌奶奶啰嗦。她小学在村小上，那时她很爱学习，学习成绩在班里很优秀。上初二时，她跟同村的一个男生交了朋友。男生爱上网吧，星期天把慧慧也带进去了，慧慧学会了玩电子游戏。每逢去玩游戏，她骗奶奶说去同学家写作业。
       听完文文的讲述，我立即让班长第二天中午放学跟文文一起去找慧慧。下午，他们回来了，说是没找着慧慧。到几个网吧打听，老板都说，网吧里没有女孩儿。唉，慧慧到底去了哪儿？我让班长和文文先回教室上课，放学后接着去找。
       晚上，文文和班长真的将慧慧找回来了，这次他们没有听老板的话，一个网吧一个网吧地找。只是回来的慧慧跟先前大不一样了：原先那头乌黑整齐的秀发，变得乱蓬蓬的，好像被狂风吹刮过的样子，白净的皮肤变得蜡黄，清澈的亮晶晶的眼睛此刻变得黯淡无光，好像没睡醒似的。见了我，慧慧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神色，嘴里嘟囔着，半天没发出声音。
       叮铃铃……叮铃铃……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我接过电话，政教处主任通知明天教育局要督导视察，班主任明早早读安排孩子打扫校园卫生，同时上报班里缺课的孩子，查明去向。
       接完电话，我将慧慧带回我的住室（乡村学校因为学生少，将教室改为教师的住处），给她清洗脏兮兮的小脸，梳理她乱蓬蓬的头发，又给她煮了一碗面条。看着慧慧狼吞虎咽，我叮嘱她慢点吃，看来这孩子几顿没好好吃饭了。吃完了饭，慧慧的脸蛋上泛起了红晕，眼睛又有了神采。
       “告诉我，你去了哪儿？”我开始审问。
       “我去了网吧，昨晚在那儿呆了一夜，不敢回家，也不想回学校。”慧慧的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直视我。
       由于连日找慧慧，加上赶课、批阅试卷，我心力交瘁，突然眼前一黑，一下子晕倒过去……耳畔隐隐约约听到“老师……老师……”的呼喊声，我慢慢睁开眼睛，看见慧慧伏在我坐的椅子旁，满脸都是泪水。见我醒来，她又惊又喜，嘴唇嗫嚅着：“老师——老师——俺一定听您的——您的话，好好学——习……”慧慧最后说不出话来了，扑倒在我怀里。
        “你也知道后悔啊，平常老师怎么教育你的，你该都知道吧。”我睁大眼睛看着她说。
       “老师，俺都知道，不能辜负您的期望了。”慧慧满脸愧色。
       “不说了，赶快回教室上课吧，老师看你的行动。”我的眼眸满含期待。
       送慧慧回教室，我又看见了教学楼前的那片月季，昨夜的一场小雨，将那些缤纷的花朵滋润得更加明媚，更加娇艳。一群群蝴蝶、蜜蜂振动翅膀，翩跹起舞。
       慧慧这孩子真的变了，课上屏气凝神心无旁骛，作业本上的书写端正美观。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个月，慧慧又不来上课了。派文文去网吧找，也不见踪影。眼看离中招考试不到两个月，我愈加心焦，这孩子又去了哪儿？
       星期天去集市买菜，在一个街角的菜贩处拣了菜，正要付钱，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慧慧！是她！真是她！她怎么跟一个男孩儿手挽着手？难道她真的恋爱了？仔细看看，她的肚子微微隆起。15岁的慧慧，清瘦的慧慧，难道她……我不敢多想，胡乱地将钱塞给菜贩，拧起菜篮就去追慧慧。慧慧见我追过来，牵起男孩儿的手飞快地跑。“慧慧，慧慧，不要跑啊”，我一边跑一边喊，菜篮里的菜撒落一路，我不敢停步，我怕慧慧溜掉了。又一气猛追，不一会儿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实在跑不动了，倚着墙角喘口气。咦，手中的菜篮怎么没了，再抬头，慧慧的踪影不见了。唉，又找不到她了。
       那晚，我备好课、批阅完模拟试卷后，起身看向窗外，漆黑一片，陡然发现那边的天扯起一道道闪电，看来将要有一场暴风雨了。踱到书案坐下，想起了白天见到慧慧的一幕幕。唉，这孩子，又要怎么啦？我试图将慧慧三年的成长连成片断：
       刚进初中时，慧慧身子很单薄，白皙的小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眼睛大而有神。课上专注听讲，常举起小手回答问题，思维敏捷，口齿伶俐。课间常来我的住室找书看，有时让我给她面批作文。每次离开，总是羞赧地一笑，嘴里说着“谢谢老师”。
       初二下学期，她个子长高了，身子也渐渐丰满些，脸色红润，一对眸子更有神采了。她变得爱打扮了，披着瀑布般的长发，常常扬起小脸，甩甩她的长发。看书时将长发撩起，别到耳根后，那神态让我看得入迷。一节课上，我看见她悄悄从位斗里拿出一面小镜子，揽镜涂起口红来，仔细看看，她的指甲也涂得红艳艳的。我朝她瞪眼，她的脸涨红了，赶紧藏起了小镜子。一天，她穿着狐狸毛领的小白袄，班里女孩子都围着她问长问短，她们的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神色。那时的课上慧慧很少举手回答问题了，作业本上书写开始潦草。听同学说，慧慧的妈妈常年在外，为弥补对慧慧的亏欠，就寄回来很多钱。慧慧用妈妈的钱，买时装，买化妆品，慧慧的成绩开始下滑了。那天我把她叫到办公室，询问她一些情况，她垂着头，手不停地搓着衣角。我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后，我发现她的长睫毛上挂着泪花，使劲地咬着嘴唇，她不愿说话了。慧慧变了！
       进入初三下学期，我对慧慧满含期待，因为她基础还算好，脑瓜好使，如果收收心，她能考上重点高中。可这学期一上来，慧慧的精神恍恍惚惚，简直进入不了状态。脸上的红晕渐渐消失，常红肿着眼睛。找她谈话，她总是吞吞吐吐，闪烁其词。女孩子大了，她有了心事，她不说，我也不便深究。开学两个月后，我发现她着装变了，以前时髦紧身的衣裤不穿了，开始穿肥大的衣服。课堂上不顾及老师的心情，睡起大觉来了。真不争气，关键时候掉链子，我怨恨起慧慧来。
       她为什么穿肥大的衣服，难道那时候就……？我不敢朝这方面想。唉，无论怎样还是找找她吧。这么好的孩子不上学，太可惜了。
        早晨，下了一夜的暴雨停了。上午放学后我不顾道路泥泞，又一次翻山越岭去慧慧家。
        来到了慧慧家，这一次仍没见到她，倒是见到她奶奶。奶奶好像正在生一场大病似的，身子颤巍巍的，头上顶着乱蓬蓬的花白的头发，脸色蜡黄，嘴唇乌紫，眼睛红肿。如仔细看看，她好像刚刚哭过。见了我，蹒跚着把我迎进了门，说：“老师，我知道您是来……找慧慧的（奶奶认得我，之前开家长会时见过面）。我们家慧慧，她……她……她没了。”
      “什么！慧慧她，好好的，怎么没了？”奶奶的话如五雷轰顶。
       “前……前天……夜晚……，她在小镇……小镇医院里生……生……孩子，大……大……出血，就……就死了。”奶奶痛哭流涕。
        “她个小女孩儿，生什么孩子啊？”我浑身战栗。
       “都怨我，没有……照顾……好她。她死了，我只跟她爸妈说，慧慧出事了，让他们……赶紧回来。您说，他们回来了，我怎么……跟……他们交差啊？这可让我怎么活啊？”奶奶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安慰慧慧奶奶，我轻轻地给她擦了擦泪水，拍了怕她的肩膀。奶奶的情绪稍微稳定稳定下来，从抽屉里，抖抖索索拿出一个精致的铁盒子，老人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一边颤巍巍地递给我，一边哭着道：“这是——孩子临——临死前——托我交——给你……”老人说不下去了，我的手顿时如灌了铅般沉重，费了半天劲，慢慢地打开铁盒子，里面有一个漂亮的、用彩纸装饰的纸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有慧慧的几张照片，一个小镜子（跟慧慧课上拿出的那面小镜子一样），慧慧叠的千纸鹤。还有一本《沈从文作品集》，扉页上写着：“送给我优雅美丽的老师。您的学生慧慧”。看着这些熟悉的东西，我眼前一黑，一下子晕了过去。                           
       从慧慧家踉踉跄跄地走出来，慢吞吞地向学校走去。傍晚时分，我才回到学校。走进校园，夕阳下，一群孩子在月季花园边戏耍，只是园子里的月季不再枝繁叶茂了。昨夜的风狂雨骤，那些白色的、黄色的、粉色的、红色的月季花，落了一地。看着这一地残花，我的心更加疼痛。我不敢在月季园边停步。我需尽快赶回教室。我害怕又有孩子的座位空着。